2019-01-08 21:46:18 羊白
在我小時的印象里,最好吃的東西便是糖了。糖,幾乎就是甜蜜的代名詞,往往意味著幸福。因為饞糖,我們對糖紙都崇拜起來。收藏糖紙,成了普遍的愛好,哪怕是撿來的糖紙,也仿佛是自己吃過的,可以炫耀,證明自己也擁有甜蜜和幸福。
我吃過的糖里面,有一顆印象尤其深刻。那顆糖,是山槐嫂給我的。有一天一大早,天還沒有亮,我剛從家里出來,猛然看見巷道里有個黑影,我打了個激靈,以為遇到了小偷。再仔細一看,是個女人,手里還提著一個包。這個女人,是老陳禿前段時間從深山里買來的媳婦。
我媽說,老陳禿買這個女人花了五百塊錢哩。這女人口音和我們不一樣,平時不怎么出門,也不與人交往,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。女人發(fā)現(xiàn)有人,先是鬼鬼祟祟地跑了幾步,看我背著書包順著巷道走,她停下來,站在墻根處。我有些猶豫,不知道她想干什么。我本來打算叫了小伙伴一塊上學(xué)的,她堵在哪里,巷道里又沒有岔道,黑咕隆咚中我有些害怕。
我鼓足勇氣,朝巷道口走去,走到她身邊時,我本想跑的,沒想到她一把抓住我,嚇得我叫出聲來。她慌慌張張地說,莫叫莫叫,隨即從兜里掏出一顆糖,遞到我眼前,用一種乞求的語氣說,娃子,千萬莫對別人說看到我了,行不。要是你答應(yīng),這糖就給你。我點點頭,接過了那顆糖。然后我就跑了。跑出巷道口,我看見她急急地朝北邊鎮(zhèn)上的方向去了。
我吃著糖,剛走出村口,聽到后面?zhèn)鱽砟_步聲,回頭看,是老陳禿氣急敗壞地打著手電筒趕了過來。老陳禿用手電筒照了照我,兇巴巴地說,見到我媳婦了嗎,娃子?我搖搖頭,不說話。畢竟我答應(yīng)了那個外地媳婦要保守秘密的。老陳禿跺跺腳,威脅說,娃子,我還欠你爸一百塊錢哩,這媳婦是我花錢買來的,要是你不告訴我她去了哪里,找不到媳婦,我就不還你家錢了!
當(dāng)時我見過的最大的錢也就是十塊錢,一百塊錢可不是小數(shù)目,我慌了,往女人逃去的方向指了指,然后飛快地跑了。早上放學(xué)回來,我聽我媽說,老陳禿的山里媳婦跑了,不過又被抓了回來,據(jù)說,馬上就要跑到鎮(zhèn)上汽車站了,就差幾百米……我不吭聲,仿佛與我無關(guān)似的。只是心里很不平靜。
后來,那個外地媳婦有了孩子,便不再跑了。因為她的老家在很遠的深山里,反正是很窮很苦很閉塞的地方。山槐嫂個子不高,一年四季穿一身藍布衣服,不太和人說話,只顧埋頭干活,偶爾在巷道里走,也是順著墻根,像一團潮濕的影子。因為那顆糖的緣故,我多少有些怕她,看見她會遠遠地躲開。
后來,我們家修了新瓦房,搬走了。再后來,我去沈陽讀書,回老家的次數(shù)也就少了。有年寒假,無意中從母親嘴里得知,山槐嫂死了。據(jù)說,她得的并不是什么不治之癥,只是住院需要花費五千多塊錢,而老陳禿認為,當(dāng)年的五百,比現(xiàn)在的五千還值錢呢,這一下要為她花這么多錢,不值。結(jié)果,山槐嫂就無聲無息地死在了家里。
山槐嫂的荒墳就在村前的路口,每次回村經(jīng)過,我心里都不是滋味。甚至說是心存愧疚。因為我總是想起她給我的那顆糖。我常想,如果我當(dāng)年能信守承諾,守住秘密,逃脫出去的山槐嫂又會是一個怎樣的人生?
前幾天,我參加一個婚禮。雙方都是六十歲以上的老人,婚禮雖然簡略,然而很溫馨。男方是我的堂叔,退休職工,孤寡老人;女方也是個退休職工,前年老伴病逝。二人因為都喜歡中國古典詩詞,在網(wǎng)上結(jié)識,后又加手機微信,一來二去,兩人聊得投機,視頻聊天幾次后,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。兩個人的交往,前前后后算起來,也就半年多時間。
婚宴桌旁,我們一群晚輩不得不感概,時代的發(fā)展真是快呀,物質(zhì)豐富,婚姻自由。雖然也有人抱怨年輕人對待婚姻太輕率,導(dǎo)致離婚率比以前大大提升。但從另一方面,不也證明了時代的進步嗎?婚姻是慎重選擇,但不必是鎖鏈,婚姻也應(yīng)該有它的糾錯機制。我們衷心為兩位老人高興。
酒席上,自然也備了喜糖,但礙于高脂肥胖,人們已經(jīng)不愛吃糖了,只是看看精巧的小禮包,又放回桌上。我自然對糖也不再感興趣,但臨走時,我還是拿了小禮包。畢竟,糖終究是甜的。就當(dāng)是工藝品吧,擺在案頭,摩挲摩挲,也算是對老人、對自己、對時代的一種祝福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