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-07-29 21:29:07
▲王家灣的職工利用“天窗點”在大秦線隧道進行作業(yè)。
白勇攝
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向清凱、姜錦銘
堅硬的鋼軌/靜靜地伸向遠方/幽深的隧道/朦朦朧朧地灑滿汗水/彎曲的桑干河/輕輕地為你吟唱/溫柔的燕山風/送給你/絲絲清涼/山一般的鐵漢子/河水般的情懷/一路芬芳/烈日下/你的身影/被拉長一列再一列/見首/而不見尾的煤運長龍……
每次看到這首詩,三年前的往事就涌上劉海軍的腦際。
2016年5月,分別近40年的初中同學在張家口聚會,劉海軍沒有趕過去。第二天,十幾名同學竟然出現(xiàn)在他工作的工區(qū),看到他的工作情景后,有同學就為他賦詩一首。
劉海軍是中國鐵路太原局集團公司大同工務段王家灣車間一名養(yǎng)路工,他和其他42名同事,負責維修養(yǎng)護大(大同)秦(秦皇島)線52公里線路,其中82%以上是在橋梁上和隧道內。
大秦鐵路因共和國經濟建設而生,30余年時間不斷自我加碼,負重奔跑,成就中國重載第一路,是西煤東運的主干道。作為線路上養(yǎng)護作業(yè)最艱苦的王家灣車間,已經輪流有三代人值守。他們堅守在群山河谷之間,以苦為樂,以工區(qū)為家。平時話不多的他們,熱愛這里的一草一木,用心守護這里每一座隧道、每一座橋梁、每一根鋼軌和每一顆螺絲。
和長眠的戰(zhàn)友一起“守護”大秦
“扎根大秦,終生報國!”3名共產黨員帶領11名“鐵道兵”31年前的誓言今天聽來仍字字千鈞,在王家灣線路車間踐行這個諾言是需要付出格外代價的。
“兩山夾一橋,工區(qū)半山腰;天上無飛鳥,地上不長草;風吹石頭跑,吃水下河掏。”這是王家灣車間所轄河南寺工區(qū)流傳的一句順口溜。管內線路除500米明線外,其余全部在隧道內,一個隧道走下來得三四個小時,里面一年四季潮濕陰冷,工區(qū)冬天日照時間平均不足3小時。而且這里交通通訊不便,買菜買糧得走出大山到鄰近10公里以外的村鎮(zhèn)。養(yǎng)路工回趟家,要倒3次車,行程近11個小時。夏天遇到洪水泛濫,冬天遭遇大雪封山,一連數日出不來進不去。
舉手宣誓的是第一代大秦養(yǎng)路工,他們是吳炳雄、王海山、顏遷芳、施國興、占更江、韓玉金、李樹仁、張五永、王建設等14人,他們都是鐵道兵轉業(yè)成為養(yǎng)路工的。
1988年大秦線開通之初,年運量僅有2000多萬噸。1990年,以不同形式編組完成5000噸、8000噸、1萬噸重載單元列車、組合列車綜合試驗,湖東站至茶塢站區(qū)間實現(xiàn)4000噸列車常態(tài)化開行。
1992年,大秦鐵路全線貫通,實現(xiàn)5000噸、6000噸重載列車常態(tài)化開行。
當時的線路條件并不大好,軌道重車線路每米重60公斤,空車返回軌道每米重50公斤,站場則是43公斤,軌道長度只有25米。軌道接口過多,因此線路的傷病也多,而維修又沒有什么大型設備,而是大叉洋鎬,基本都是靠人抬肩扛、人工養(yǎng)護。由于列車開行密度小,每天可以利用間隔時間上線作業(yè),但也蘊藏著安全風險。
第一代養(yǎng)路工像當初建設鐵路一樣,熱情地養(yǎng)護著這條線路。在隧道內,他們憑耳朵就能聽到列車壓上鋼軌時是否有問題、哪一處不對勁;用手電筒斜著照,都能發(fā)現(xiàn)軌面是否平整。
為感謝第一代王家灣線路人為大秦鐵路付出的辛勞,車間黨總支將一截老舊鋼軌贈送給他們。這截鋼軌承載過15億噸運量,里面凝結著他們最艱苦的奮斗和最美好的記憶。
和大秦線相隔一條桑干河的對岸山坡上,有一處墳冢,長眠著5名當年修建大秦線掘進隧道時犧牲的戰(zhàn)友,年齡定格在20出頭。
每年清明節(jié),王家灣線路人都會來到墓前為戰(zhàn)友點上幾根香煙,講講發(fā)生在大秦線上波瀾壯闊的故事。
施國興,王家灣線路工區(qū)班長。他還專門用手機錄制了重載列車駛過王家灣的一段視頻。“聽到了嗎,這是咱們最先進的重載列車,你們永遠留在了這個地方,你們用生命換來的重載,我們會用一生來守護……”
施國興來自云南,他的愛人還在老家,路途遙遠,每年只能回一次家。犧牲的戰(zhàn)友中有倆是他老鄉(xiāng),回老家前和返回后,他都要到墳前轉轉,陪老鄉(xiāng)“拉拉家常”。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,“和5名犧牲的戰(zhàn)友比起來,我們是幸運的,雖然面對家人,我們欠得太多。”
施國興老家在云南玉溪地區(qū)的一個村里,兒子出生一個月后,他就踏上了修建大秦鐵路的征程,這一干就是26個年頭。半年一次的探親假,兒子對他很生分。施國興說,雖然很想念兒子,但鋼軌和螺絲也是有感情的,上面有溫度,他們就像自己的孩子。
王家灣還有對“父子兵”,父親是韓玉金,來自山東棗莊,去年退休后就住在附近的石匣里村,時不時還會來到王家灣,和工友聊聊天。他的兒子在修建大秦線時出生,取名韓建秦,后來也加入到了養(yǎng)護大秦線的行列中來。如今,韓建秦也有了兒子。他和當教師的妻子給兒子起名“韓旭”——“旭”是“續(xù)”的諧音,希望孩子成人后繼續(xù)守護大秦鐵路。
14個鐵道兵中,王建設是最后一個退休的。他還記得去年10月底車間為他舉行的歡送會,會上他收到一塊刻有“最后一個鐵道兵”的榮譽牌。他哽咽了。“伙計們,我走了,你們繼續(xù)干下去,把我們的線路養(yǎng)護得更好,保安全,保運輸……”
“正因為線路條件差,才看我們的本事呢”
“養(yǎng)路先養(yǎng)人,養(yǎng)人先養(yǎng)心。”這是記者在王家灣常聽到的一句話。誠如斯言,如同修行,在這群山峻嶺之間,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,在這孤獨苦悶噬咬心靈的地方,如果沒有點精神,沒有點定力,肯定是待不下去的,更別說長期待下去了。
就拿共產黨員王進來說,有時候鐵路養(yǎng)護“集中修”期間,王進連續(xù)50多天回不了家。愛人王彩林獨自在家照看孩子,幾次打電話給王進,勸他調回大同,總是被丈夫以各種理由“搪塞”。“一天天就是這個樣兒,等一天等不回來,回來還沒兩天就又走了。”王彩林說起來有點委屈,“我一個人拉扯孩子,誰也管不上。”
終于忍不住了,王彩林帶著孩子來到工區(qū)找王進。當看到職工們從黑漆漆的隧道里走出來時,她愣住了,只見人人臉上黑乎乎的,只剩牙齒白白的。她根本認不出哪一個是自己的丈夫,直到王進站到她的面前,她蹲下身子一下子失聲痛哭起來?;氐今v地洗漱,別說涼水洗,一盆熱水也洗不干凈。打第二遍香皂后,眼圈還是黑的。“沒想到他比我還苦。”王彩林心疼地說。夫妻倆終于互相理解了。
很多養(yǎng)路工的妻子都體會過“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”的酸楚,獨自帶孩子,常被鄰居誤認為是單親家庭,她們也常在節(jié)假日期間到工區(qū)和依然值班的丈夫團聚。
第二代王家灣人在車間屬于承上啟下,在家里也是頂梁柱,上有老下有小??墒?如果選擇在王家灣車間工作,就意味著很難照顧到家里。他們并不是鐵打的,很多人都身體有病,但最后還是咬牙堅持下來。
“車間每個人都不容易,不能細講。每個人包括司機師傅,都有故事,都是把苦悶壓下。”車間黨總支第4任書記李天元說,“關鍵時刻,車間干部和工班長都起帶頭作用,26名黨員總是沖鋒在先。”
王家灣車間主任阮小五已經在這里工作了11年。他常常給大伙鼓勁:正因為線路條件差,才看我們的本事呢!
大秦線運量在新世紀迎來新突破,2002年突破1億噸大關。2003年9月1日起,大秦線萬噸重載列車常態(tài)化開行。隨后運量加快攀升,2005年突破2億噸,2007年突破3億噸,去年突破4.5億噸。2000年,鋼軌也換成了每米75公斤的,而且是無縫的。兩年后,原來細窄的2型枕木也逐漸升級為3型。
隨著運量的增加,列車開行密度不斷加大,每天上線作業(yè)維修養(yǎng)護變得異常艱難,“集中修”應運而生。2008年開始,每年的4月和10月有兩次“集中修”,每次持續(xù)25天左右,每天9點到12點,大型養(yǎng)護設備開上線路,對軌道、枕木、道床進行集中養(yǎng)護。
王家灣線路車間管轄的區(qū)段內,第一個隧道叫“和尚坪”,最后一個隧道叫“河南寺”。線路自然條件差,大型機械進不去隧道。“咱們人工也不能比機械干得差,要讓大秦線分分秒秒安全暢通。”阮小五說。
苦干還需加巧干。工區(qū)管內的李家嘴隧道有兩處泉眼經常往上冒水,基礎松軟,線路下沉,用水泥砂漿澆筑不管用,用瀝青灌注也不行。為解決這一問題,王進工余時間翻書查資料,最后用排水堵漏法將問題徹底解決。
別的車間流傳一句話,“不好好干活,就把他派到王家灣”??墒峭跫覟车钠钪緩?由于生病,上級部門照顧他幾次調其回城,都被他拒絕。這讓很多人感到詫異,他卻有自己的理由:“對這個地方,對這里的人有了感情,開始是工友,慢慢覺得是兄弟,現(xiàn)在是親人。”
10多年前,祁志強被診斷為尿毒癥,面對高額手術和藥物費用,家庭頓時遭遇入不敷出的境地。而那時他29歲,孩子才2歲,他一度對生活充滿絕望。車間黨總支發(fā)動工友們捐款捐物,當他收到大家雪中送炭的捐助后失聲痛哭。他常講,“對于我個人來說,生病是不幸的,可是能生活、工作在這個溫暖的大家庭,又覺得是萬幸的。為了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,我會好好生活,努力工作。”
經過與病魔的艱苦斗爭后,他義無反顧返回王家灣車間,并向黨總支書記遞交了入黨申請書。“是車間給了我第二次生命。”
“我有一個‘機器人隧道作業(yè)’夢”
在王家灣車間的大門口,豎立著一座鮮紅色“山”字模型,由20根50公斤、60公斤和75公斤的鋼軌組成。這是李天元設計的,既記載著大秦線的發(fā)展,又寓意安全穩(wěn)如山、責任重如山、堅守固若燕山。
走進車間院落,右手邊有一座“堅守坡”,“堅守”二字約200平米見方,用近100方石頭壘起來。這是大家工余時間肩扛人背,歷時一個星期建成的。
像“山”一樣“堅守”,這是第三代年輕人走進王家灣車間無形中受到的“第一課”。
院子里還有一排平房,原來是第一代王家灣人居住的,當時條件差,冬冷夏熱?,F(xiàn)在則改造為“艱苦奮斗展覽室”,里面圖文錄著王家灣30余年的奮斗和成績。
王家灣車間現(xiàn)在是太原局集團公司的人才培養(yǎng)基地,目前43名職工,“80后”有7名,“90后”2名。老一代王家灣人的實際行動正在影響著這些年輕人。“天寒地凍時,他們不得不戴著皮帽子睡覺;大雪封山,他們回不了家;為了按時趕到工區(qū),他們頂風冒雪翻山越嶺29公里……”1990年出生的吳士超回憶道。
韓建秦則記得父親韓玉金退休時對他說的話:要按標準化作業(yè),杜絕一切違章,安全質量要把住。
王建設去年年底退休,臨走時對車間團支部書記韓瑋說:好好干,以后王家灣就靠你們了。韓瑋到現(xiàn)在都感覺挺不習慣的。“有點難過,我剛到河南寺工區(qū)時,是王師傅拿道尺一點點教我的。”
王建設做事認真負責的態(tài)度也給車間年齡最小的王棟留下深刻印象。“王師傅平時話不多,他沒有因為馬上退休了而少干一點活。”
1992年出生的韓瑋來到王家灣已經快6年了,他還記得2014年,11個年輕人剛到王家灣的情形。通往工區(qū)的是溝里一條砂石路,“感覺周邊很恐怖”,手機打電話都打不了,但大伙精氣神仍很足。有一次在隧道內換軌,因為等待調度室“給點”作業(yè)時間,他們從早晨一直盯到晚上。即使這樣,大伙都還是沒有怨言,搶著干活。干完活夜里九十點了,在回駐地的路上依然還是有說有笑的。
25歲的王棟則難忘另一次換軌經歷,他們正常作業(yè)是早7點到中午1點,那天剛回到駐地,又被告知一個隧道內需要換軌,他們5分鐘匆匆吃了點飯后趕到作業(yè)地點。也是等待作業(yè)“給點”時間,接著換軌,等忙完后往隧道外走,可是走了很長時間,覺得應該走出來了,可是前面依然是黑黢黢一片。正在琢磨是不是走錯方向了時,不知誰抬頭看見星星了,這才醒悟過來——天早已黑了,隧道內外都一樣的黑。
2008年春運期間,大秦鐵路每日貨運量首次突破100萬噸,并連續(xù)20天保持日均貨運量100萬噸以上。2014年4月2日,由4臺電力機車和315節(jié)貨運車皮組成的3萬噸重載列車在大秦鐵路上試驗成功,列車全長3.8公里。也正是這一年,全線不再允許在列車間隔期間維修,更加靈活的“小天窗”維修機制出臺,每個月有3天時間,每天擠出兩三個小時專門維修養(yǎng)護。
現(xiàn)在,大秦線每隔幾分鐘就會有一列2萬噸重載列車通過,加上王家灣管內線路曲線多,鋼軌和扣件出現(xiàn)“傷病”的頻率很高,王棟這些日子成天琢磨技術如何改進,解決這個老大難問題。
王棟是為數不多畢業(yè)于鐵路專門學校的職工,雖然只有兩年半工作經歷,但他已經掌握了包括相關機器設備使用等養(yǎng)護技術,去年在大同工務段技術比武中獲得第一名。
他還有一個夢想,“隧道作業(yè)粉塵還是不少,也不安全,希望有一天機器人能代替人工進隧道作業(yè)。”
對于年輕人來說,“每天過一樣生活”的單調,遠離城市的孤獨,照顧不了家庭而遭受的埋怨,年齡見長不好找對象的焦慮,這些都讓他們的心思逐漸處于不安定的狀態(tài)。每走一個人,對留下的人都是一次心理沖擊。
這幾年,為了留住青年職工的心,在上級的支持下,車間黨總支盡力改善職工生產生活條件,先后新建了小淋浴、小菜園、小健身場、小圖書館和小藥箱等。每間職工宿舍都配置了無線電視接受設備。“我們也一直在努力營造一種家的氛圍。”李天元說。
在這個“家”里,大家都呈現(xiàn)著自己不同的個性和“才藝”。50多歲的許利祥20多年一直為其他同事義務理發(fā),也會幫人拔罐刮痧;王進喜歡下象棋;劉海軍在練書法的同時,也不忘記侍弄好菜園;祁志強“久病成醫(yī)”,經??匆恍┽t(yī)學方面的書籍,職工們有個頭痛腦熱的,他也能“望聞問切”一番;李樹仁則經常為職工和附近村民修理電器;韓瑋更喜歡在工余時間打打球澆澆花。
這個“家”也比以前集中了,根據新的維修體制,5個工區(qū)這兩年都合并在了一起,人員分為“檢”“修”兩大部分,原來分散居住,現(xiàn)在都集中了王家灣工區(qū)。
仲夏夜的王家灣工區(qū)更顯寂靜,重載列車往來的聲響也更真切。“王家灣的養(yǎng)路工就像螢火蟲,單個人點點光亮也許不算什么,這么多年堅持下來,這么多人凝聚起來,就成了火炬。”大同工務段黨組書記呂建軍說,“每一代人不同時期有不同的困難,不同時期的黨員就是克服不同困難的帶頭人。”
實習編輯:于婷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