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-01-09 14:30:00
■孟學祥
乍一看,那棵三百多年歷史的老梨樹依然枝繁葉茂,生命旺盛,再仔細看,梨樹卻已經(jīng)衰老得不成樣子了。那些碧綠的、繁茂的枝葉,不是梨樹本身長出來的,而是很多寄生的植物,在借助梨樹的無私繁殖著自己的生命。梨樹每一棵巨大的樹干,幾乎都在高揚著這些寄生生命的綠,有深沉的綠,有淡淡的綠,有淺紅的綠,甚至還有一些灰白的綠。
梨樹就像年邁的老母親,盡顯飽經(jīng)滄桑,卻還是不甘于歲月的磨蝕,頑強的兀立著。結(jié)不出果實,就心甘情愿地奉獻軀體撫育著別人的孩子。除了那些寄生的植物,梨樹上還有好幾個鳥窩,彼時還住著幾只喜鵲,后來來了一群烏鴉,喜鵲們就逃也似地離開了,遺留下五六個大大的空巢。
烏鴉們并不久居梨樹,或許它們只是在遷徙的路上,把梨樹當著暫居的歇息之地,在驚走了喜鵲后不到一年,它們也無聲無息地離開了。喜鵲走了,烏鴉也走了。后來就只剩下一些小麻雀,把梨樹當成樂園,白天到梨樹上追逐嬉戲,鳴啁歌唱,示愛纏綿,晚上就溜到人門的屋檐下休息。
父親請人把老梨樹砍了,那是父親在感覺到衰老已經(jīng)無可抗拒地襲上他身體的晚年。梨樹生命即將結(jié)束的瞬間,軀干上流出了一股粘稠的汁液,引來了眾人的圍觀和議論。也許那才是梨樹真正的生命象征。父親在砍倒梨樹前,在梨樹邊舉行了隆重的祭祀儀式,給梨樹上香,磕頭,還專門為梨樹殺了一只雞。
砍倒老梨樹,父親用梨樹軀干做成了一副棺材。棺材做成后,父親讓人把棺材擺放在他每天進出家門都看得見的地方,每天不管是進門還是出門,父親都要在棺材邊站站,有時還要用手輕輕地在棺材上撫摸,臉上蕩漾出一副滿足和癡迷的神情。
此后多年,每次回鄉(xiāng),看到老梨樹的樹樁,就會想到父親,想到父親生前的音容笑貌。而每次去給父親掃墓,站在父親的墳墓面前,記憶中卻又會出現(xiàn)老梨樹的影子,那棵不會結(jié)果,渾身上下長滿了寄生植物的老梨樹。在形成棺材包裹了父親這副衰老的生命后,地底下的梨樹還會附生出別的生命嗎?
然而,老梨樹沒有死,老梨樹的生命還在頑強地存活著。首先是老梨樹樹樁上重新冒出了新芽,有的從樹樁邊冒出來,有的從裸露的根上冒出來,先是羸弱的幾株,后慢慢地就長出十多株。不知道為什么,父親在的日子里,卻不準這些冒出的新芽長大,稍高一點,父親就把它們?nèi)靠车簟?/p>
而這些新芽就像在和父親玩著某種愉快的游戲,在某一處被砍掉了,又重新會在另一個地方冒出幾株新的出來。新芽樂此不疲地生長,父親也樂此不疲地砍伐,有時兩三年一次,有時一年一次。大哥曾建議父親干脆把老梨樹樹樁和樹根挖掉,這樣新芽就不會再長出來了,父親卻不準。于是父親就在每一年的夏天過后,到老梨樹的樹樁邊去檢查,看到有長高了的新芽,就把它們砍伐掉。
用軀干做成棺材后,父親又用所有的梨樹枝,做成了一道堅固的籬笆,把老梨樹四周的這片土地,重新圈成了一片果園。做成籬笆的梨樹枝,不久后好幾處都冒出了新芽,這些新芽,都被父親寬容地留了下來,久而久之,這些新芽就慢慢組合成了一道鮮活的籬笆。新芽延續(xù)了老梨樹的生命,也延續(xù)出了一道不死的風景。
果園里,父親不但種上了梨樹,還種了一些蘋果、花紅、李子、柑橘等果樹。父親在世的日子,每年果子成熟的季節(jié),父親都會把電話打過來,叫我?guī)Ш⒆踊厝フ?。接到父親的電話,不管多忙,我都要選一個周末,帶上孩子回家。然后從老家返回,我就會在父親熱切的目光中,大包小包地把父親果園里的果子扛回家給孩子吃。
從父親果園里扛回來的果子,除了自己和愛人偶爾吃一些,孩子基本上都不愿意碰,往往就會剩下很多。這些果子送人也沒人愿意要,就只好堆在屋子的角落,直到這些果子腐爛變質(zhì),才不得不扔掉。
今年的清明回家祭拜父親,看到果園邊那些梨樹枝圍繞成的籬笆,居然開放出了白色的花朵,老梨樹樹樁上的那些新芽,由于沒有父親的砍伐,也漸次長高了許多,或許要不了幾年,這些新芽也會開花,甚至還會結(jié)果。
看著這些爭相生長的生命,突然間仿佛又看到老梨樹活泛出了生命的動力。老梨樹活過來了!父親呢,卻永遠離開了我們,枕著老梨樹軀干做成的棺材,長眠在老梨樹對面看得見的那個山坡上,與一些樹木和小草為伴。
作者簡介:孟學祥,貴州平塘人,中國作協(xié)會員。黔南州作協(xié)主席、《夜郎文學》主編。先后在《民族文學》等發(fā)表文學作品100余萬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