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-06-12 10:23:00
■陳毓
麥子將要收割,等待也就一兩晌,也有人不等,收了算了。但今年,祁峰愿意等待每一穗麥子成熟。收割了這茬麥子,地將改成廠子了。
在等待麥子成熟的時間,祁峰不閑,他有別的事情做。
一晌等待,他就能做成這一件,洗磨子。
洗磨子干啥?力氣沒處使就在樹下乘會兒涼。菊花說,誰還磨面?
我們家。祁峰對菊花說。
不磨。費力。
但祁峰說動就動了。他自己就會洗磨子,又不用請誰。
磨子近二十年不用,磨道也因無人腳踩,腳踏出來的磨道消逝無痕。磨子在核桃樹下,正因為在核桃樹下,才沒被挪移,雖然磨道消失,在一片連草都沒長出來的光地上。
磨子、磨盤上落滿了雀兒糞。從前磨子用得勤,磨眼吃進玉米麥子豆子谷子,磨子的牙齒被糧食磨鈍,現(xiàn)在是被空空的空氣和時間,泡禿了。
光是洗磨子上的雀兒糞,祁峰就用了三桶清水。清白的磨盤水淋淋的,把陽光投下的核桃樹的樹蔭疊在上面,是一幅圖畫。
把上磨扇卸下來,攤開放著。祁峰趁這個時間去泡了杯茶。再回來的時候,手上除了茶杯,還有馬扎。再離開,再回來。一個小盆子,半盆清水。開始吧。
釬子舞動如擊鼓,欽欽釘釘鑿鑿擦擦,一系列復雜的難以描述的聲音。那些被從前的糧食、漫長等待的歲月磨平變淺變模糊了的一道道凹槽再次被清理出來,不深不淺、不厚不薄。既要推磨不費力,又確保黃豆、麥粒、玉米不落入磨縫研磨不細。這就是洗磨子的功夫和講究。兩扇磨子又合攏一起,空空的磨腔里,那從前研磨米粉、豆?jié){、高粱、小麥的歡快聲音似乎又回來了。
磨子鑿好,祁峰一口氣把那杯茶灌進肚子。
麥子是在三天后開鐮的,割了一片黃的,另一片就黃了。麥子地零散瑣碎,使用機器就顯得不合算。這就是每年割麥子都格外費力,使得菊花厭倦的原因。她倒是愿意地被征收了,往后每年分紅利多好,她才不像祁峰,心思多。最后一年了,祁峰的折騰轉眼即成過往,不用太計較。
搶著攆著,麥子收完了,頭幾天曬下的麥粒也曬干了。
這個早上,祁峰又一大早地喊菊花,說趕緊起來收拾新麥子,用新洗出來的磨子磨一盤新麥子面粉,中午搟新面吃。
新麥面不如舊面勁道,以前是糧食跟不上才等新面下鍋,現(xiàn)在趕那個干啥。菊花嘟噥。
不勁道就不勁道,麥味道重。
磨吧。菊花想,都忍祁峰半輩子,現(xiàn)在兩人的火氣都快被歲月解散盡,她更無力無心和他別扭了。
磨面。先淘麥子,剛曬干,又被水浸濕,好在這兩天天氣極好,曬出來的第一批麥子又在院子里,不臟,菊花就用一塊濕布沾一下麥子,使麥子有點水汽,開始磨面。祁峰磨面,推磨,上麥子,不讓菊花搭手。
他聽見磨子空空地發(fā)出空轉聲,之后沉了穩(wěn)了,發(fā)出飽含著糧食的悶聲,祁峰覺得那就是饑餓的嘴巴逮住了白饅頭之后的反應,他看見麥粒渣渣從磨縫雨滴一般淋下來,心里暢快,直到看見雪白的面尖尖堆在那磨席上,祁峰大聲地吞咽著口水,似乎聽見身體深處的轆轆叫聲。他有多久沒覺得麥子好吃,面香了。
祁峰不知道自己抱著磨棍轉了多少圈,他就是不讓菊花搭手,仿佛菊花的參與會減少他磨面的快感。
祁峰問站在邊上看熱鬧的菊花,磨道上他是否踩出了一圈子腳印?
菊花說,模糊不清,地空了這多年,太硬。
菊花甚是不屑地說,趕上今年收割了麥子,不用像往年趕攆著種水稻,難得歇息,卻自找折騰,你就是個閑不住的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