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-05-14 15:28:34
周華誠
柚花開的時候啊,二禾君,如果有空,你可以來找我。在我的家鄉(xiāng),有兩種花是非常美的,其一便是柚花。胡柚是一種好水果,世人知之甚少;胡柚花的香是一種好聞的香,世人知之更少。日本人喜歡櫻花,櫻花易逝,人在櫻花樹下坐著,風(fēng)吹來,瓣瓣櫻花隨風(fēng)飄逝,使人覺得一切美好的東西都不容易抓住,心中充滿惆悵。時有惆悵,倒真不是什么壞事。把每一件事都當(dāng)作珍貴的最后一次,就會心生鄭重。便是賞櫻這樣的雅事,一年只有一次,一次只有六七天,都市里的人,這一周錯過了,吹一陣風(fēng),落一場雨,下個周末便無緣得見美麗花顏,再等就要一年,使人憂傷,徒嘆奈何。
我由柚花想到櫻花,并沒有什么緣由,只覺得柚花開時,人也應(yīng)當(dāng)坐在胡柚樹下賞一賞它。晚春的時候,我若出差回家,從高速路口出來,打開車窗,便有一陣陣幽香飄進(jìn)鼻腔,真的太好聞了。每一個春天,都能這樣聞到一回柚花的香,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,自應(yīng)當(dāng)珍惜。
柚花是招賢青石一片為最多。雖然我們這兒家家都有胡柚林,我卻覺得招賢青石一片的最多,大概也是一種固執(zhí)吧。深究起來,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,胡柚的“祖宗樹”是在青石的澄潭村,現(xiàn)在如果去那里,可以看到常山江的兩岸,胡柚林郁郁蔥蔥。而春天柚花開的時候,便是十里香雪海。
柚花落的時候,厚質(zhì)的花瓣鋪陳一地,也使人心中生起一絲惆悵。柚花的香有一種幽遠(yuǎn)的力量,花瓣雖落了,空氣中猶有花的香。這就使人高興起來,花落春仍在——花即便落了,胡柚結(jié)果便也不會太久。事物相因,一切都值得期待。
“花落春仍在”,原是俞樾的句子。
清道光三十年,俞樾中了進(jìn)士,發(fā)榜十天后要進(jìn)行殿試,殿試過后是朝考。這一年朝考的題目是,要求考生以“淡煙疏雨落花天”為題寫一首詩,并敷衍成文。這個題目,意境雖美,卻有一種傷春悲秋的頹廢氣息。俞樾看到這個題目,寫下一句,“花落春仍在,天時尚艷陽。”花落了,春仍在,這里有明朗的一面,充滿明媚的氣息。幾天之后消息出來,俞樾在朝考時中了頭名。
后來俞樾才知道,這個頭名是曾國藩力薦的。
柚花落的時候,看到白色花瓣鋪了一地,不免也會有一點(diǎn)點(diǎn)遺憾,終究會使人想到不久之后,這枝上將有胡柚結(jié)果;再過不久,又可以品嘗到胡柚的美味。樂觀主義者都是這樣,世上的事情,本沒有什么壞的好的,不過都是過程而已,只要珍惜這個過程,不叫一日枉過,不叫落花流水顧自去,便是好的。
我家鄉(xiāng)的花,還有一種是油茶花。油茶花開的時候,樹枝上還有未成熟的油茶果?;ü?,抱子懷春,人皆以為奇觀。其實(shí),油茶果的成熟期很長,十月開花,十一月也開花,到了十二月枝上猶有花兒綻放。油茶果要一直到次年的寒露、霜降前后,才可以采摘。這樣的山茶樹,在高山之上,叢林之中,孕育出飽滿的茶籽,茶籽里蘊(yùn)藏著豐富純凈的茶油。那一滴一滴的油流淌成串,落在蒼老的歲月里,滋潤著山里人布滿皴裂的生活。
有一次我去常山新昌鄉(xiāng),是在冬天,萬物凋零了。我們在冬日的暖陽里跟著村書記爬山,在油茶樹間穿行。到了山腰上,有女作家童心大起,從坡上折了一根蕨棒,抽去里頭的芯子,用這天然的吸管就著盛開的花朵吸起了花蜜。
這種事情,是鄉(xiāng)間少年的獨(dú)有樂趣。采吸花蜜的本事就像騎自行車,個子小小的鄉(xiāng)間少年很有本事,從自行車的三角框里斜穿小腿,把一輛28英寸自行車驅(qū)馳得飛快。即便在許多年不騎自行車之后,那本事依然根深蒂固地刻在肌肉記憶中——夢里抄起一輛自行車,飛身上馬照樣騎得滴溜溜飛快。
山路上的油茶花開得真好。這茶花不是那茶花——那茶花美則美矣,怎么都不結(jié)果;這茶花默默地開,默默地落,素樸的白色花瓣碾落成泥,唯不同的是,到了秋冬時候,枝頭碩果累累。油茶花的跌落,大概也有人覺得憐惜,遂拾取曬干,一小瓶一小瓶地儲存好,可以泡水來喝。這是我在別的地方看到的,在我的家鄉(xiāng),尚沒有人這樣做。
有一年我給遠(yuǎn)方的友人寫信,說完正事,提到一句,柚花開了。
又有一年,我給遠(yuǎn)方的友人寫信,天色已晚,暮色沉沉,他們都走了,我一個人留下,陪花再坐一會兒。